冬,是大地合上的书页。寒潮漫卷,万物敛藏。天地间仿佛进行着一场庄严的仪式。虫豸蛰伏于土壤深处,种子蜷缩在坚硬的壳里,溪流放缓了奔腾的歌唱,一切外放的、张扬的生命力,都向内收束,转入沉静的孕育。
人立于这样的季节,骨子里似乎也响应着某种古老的节律,不再热衷于奔赴与追逐,而更渴望一处安顿身心的角落。此时,一卷在手,便成了一种最熨帖、也是最好的“冬藏”。藏的不仅是身子,更是那颗在四季喧嚣中略显疲惫的心。
这“藏”,并非消极的躲避,而是积极的蓄力。古人深谙此道。《黄帝内经》有言:“冬三月,此谓闭藏,水冰地坼,无扰乎阳,早卧晚起,必待日光……此冬气之应,养藏之道也。”
养生如此,养心何尝不是?冬日漫长的夜晚,恰是“养藏”精神的良辰。窗外或是北风呼啸,或是雪落无声,窗内却有一盏灯、一册书,隔开了一片温润的小天地。那寒意,仿佛被书页挡在了外面,又被字里行间的思想暖成了氤氲的茶烟。此时读书,心是定的,神是凝的,思绪能像墨滴在宣纸上一样,缓缓地、深深地渗开去。恰如朱熹所言:“读书之法,在循序而渐进,熟读而精思。”夏日里或许只能“涉猎”的浮光掠影,到了冬夜,便可从容地“精思”,与千载之上的灵魂做一场抵足长谈。
冬日读书的意境,也格外不同。它褪去了春日读诗的烂漫、夏日读史的激昂、秋日读文的慨叹,独有一种清醒而厚重的韵味。读《诗经》,“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;今我来思,雨雪霏霏”,那雪仿佛落在了心头,积起一层关于时光与归途的晶莹感悟。读张岱《湖心亭看雪》,“天与云与山与水,上下一白”,书外的寒冷与书内的苍茫便连成一片,让人在无边的静寂中,体味到个体生命的渺小与精神世界的辽阔。这时的阅读,是一种沉淀。将一年的见闻、得失、悲喜,都摊开在思想的案头,借着书的光,细细检视,慢慢反刍。如同农人将谷物收进仓廪,我们也将纷繁的阅历与情思,通过阅读与沉思,转化为精神的食粮。苏轼说:“旧书不厌百回读,熟读深思子自知。”冬日的“熟读深思”,正是将那“自知”的根须,扎向生命更深处。
这精神的“冬藏”,最终是为了孕育一个更丰盈的春天。读书,是在寂寥的土壤下,埋下思想的根茎与苞芽。那些寒冬深夜吸收的养分,当时或许不觉,却会在某个未来的时刻,破土而出,成为新绿的见解、绽放的灵感,或是一份面对世事变迁的从容底气。董遇曾言,治学当利用“三余”:“冬者岁之余,夜者日之余,阴雨者时之余。”这“岁之余”的冬日,实在是命运格外慷慨的馈赠,让我们得以从时间的流水线上暂时抽身,进行一场必要的回炉与淬炼。当别人感叹冬日的萧条与漫长时,读书人却在自己的心园里,悄然完成着一次静默而蓬勃的积累。
所以,冬日围炉,拥书自读,看似是向内的退守,实则是向上的生长。我们用书籍为自己筑起一个不惧风寒的精神暖窖,将智慧与情怀妥善“藏”好,涵养、发酵、生息。待到冰消雪融、春雷惊动之时,那在冬日里被文字细细抚摸过、被思想深深浸润过的心灵,自会带着更饱满的生机与更清醒的勇气,去迎接一个崭新而辽阔的天地。这,或许就是读书赋予“冬藏”最丰厚、也最温暖的意义。